EP.114 香水界的「光影主義」：解密愛馬仕之光淡香精 Jour d'Hermès 與調香師 Ellena 的繁複極簡哲學

氣味策展人

愛馬仕之光 (Jour d'Hermès) 淡香精深度鑑賞：一場關於「光」與「女性本質」的嗅覺辯證
I. 序言：捕捉瓶中的日光——Jour d'Hermès 的誕生
在愛馬仕 (Hermès) 的工坊中，工匠們首要的材料並非皮革或絲綢，而是「光」。光是揭示事物本質、賦予物件生命的核心元素。2012年，當時的愛馬仕專屬調香師 Jean-Claude Ellena 接下了一個最為形而上的挑戰：如何將這最空靈、最根本的「光」轉譯為嗅覺？
Jour d'Hermès（愛馬仕之日）淡香精 [V27557] 便是他給出的答案。這款香水在 2013 年正式推出，它不僅是一件嗅覺作品，更是一篇關於「女性本質」 (essence of femininity) 的哲學性宣示。Ellena 試圖回答：如果女性的內在光芒可以被嗅聞，那會是什麼氣味？
此一理念由設計師 Pierre Hardy 操刀的瓶身設計具象化。瓶身並非輕盈的薄殼，而是展現出圓潤、充滿感官之美的曲線，搭配堅實厚重的玻璃底座，完美呼應了女性的柔美與潛在的堅韌力量。而其設計核心，在於那懸浮於瓶身中心、彷彿獨立存在的一滴「光芒四射的香水」。這種在「實」 (substance) 與「虛」 (ethereality) 之間的視覺張力，完美預示了香氣本身的結構：以最輕盈的姿態，展現最堅實的存在感。
II. 調香師的誓言：Jean-Claude Ellena 與「繁花」的挑戰
要理解 Jour d'Hermès，必須首先理解其創作者 Jean-Claude Ellena 的哲學辯證，以及他為這款香水所設下的嚴苛挑戰。
嗅覺作家 (Scent Writer) 的哲學
Jean-Claude Ellena 不僅是一名調香師，更是一位「嗅覺詩人」 與「氣味的作家」。他曾言：「氣味一旦融合思想，我就是調香師了」。對他而言，氣味即是「文字」，他用這些文字來「書寫」與「建構」嗅覺故事。他的創作首先是「一種心智的建構」 (a mental construction)。
這種高度知性的創作方式，使他必然走向「簡潔」 (Simplicity)。他自述，從業生涯早期曾與 1,200 種原料為伍，最終卻有意識地將自己的調香盤精簡至 400 種。這種精簡並非出於限制，而是為了追求「思想的簡潔」 與表達的清晰。他追求「用尋常氣味讓人驚嘆不絕」，而非依賴珍稀或繁複的原料。
Jour d'Hermès 的創作動機：一場個人的挑戰
在 Jour d'Hermès 中，這位「極簡主義」 大師的「心智建構」轉向了一個極為具體、甚至可謂個人的挑戰。他對此香水的核心宣言是：「我想單單透過花朵，而且只有花朵，來表達女性氣質的精髓。」。
這是一項極端且自設的嚴苛限制。在訪談中，Ellena 坦承了更深層的動機：「（創作它）是為了證明我能做出一款女性香水。」。在創造了如《大地》 (Terre d'Hermès) 或《花園系列》 (Jardin collection) 等一系列廣受讚譽、但多為中性或風格飄逸的香水之後，他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甚至是他自己）的質疑。
因此，Jour d'Hermès 成為他的一篇「論文」：他要用他自己的嗅覺語言——即「抽象」與「幻象」——來重新定義「女性花香」這個最經典、最傳統，也最容易顯得陳舊的主題。他要證明，即使「只用花朵」，他也能創造出屬於愛馬仕的、現代的、不落俗套的女性氣質。
繁花盛開 (Profusion of Bouquets)
此處便出現了 Jour d'Hermès 的核心悖論。愛馬仕官方將這款香水描述為「繁花盛開」 (A profusion of bouquets)，是「從黎明到黃昏」持續綻放的花朵。這如何能與 Ellena 標誌性的「少即是多」 (less is more) 哲學共存？
答案在於，Ellena 的「繁花」並非指種類上的堆砌，而是指光譜上的完整。他並非要寫實地複製一個混合花束，而是要創造「花」這個概念本身，即「花之光」。
如同白光可被三稜鏡分解為七色光譜，Ellena 使用了「繁花」作為他的顏料，其目的卻是混合出那道單一、明亮的「白光」——即他所理解的「女性本質」。他並非背離了極簡，而是將其推向了一個新的維度。
III. 光的解構：Jour d'Hermès 的嗅覺架構
Jour d'Hermès 淡香精的結構，便是一部「一日」 (Jour) 的嗅覺展演，從清晨的微光，到日正當中的熾熱光暈，再到黃昏時分貼合肌膚的餘溫。
晨曦的序曲（前調）：明亮、酸澀、帶有綠意的光
這一天始於一道「明亮的柑橘」 。香調表顯示其前調由葡萄柚 (Grapefruit)、檸檬 (Lemon) 與水感氣息 (Watery Notes) 構成 。
這絕非甜美多汁的早餐果汁。這是一種極度明亮 (bright)、甚至帶有「酸澀」 (tart) 感的葡萄柚 ，以及「帶有綠意」 (green-tinged) 的檸檬 。許多評論者提到的「尖銳」 (sharp) 、「苦澀」 (bitter) 甚至「酸」 (sour) ，正是 Ellena 刻意捕捉的、來自果皮而非果肉的氣息。
這種夾雜著綠意 和水感 的酸澀柑橘組合，創造出 Ellena 最擅長的「嗅覺幻象」。有些使用者在這種抽象的「清脆綠意」中聯想到了青蘋果或梨，甚至有人明確指出了「芹菜」 (celery) 的氣息。這並非香調表中實際存在，而是 Ellena 透過精確的組合，成功地「用尋常氣味讓人驚嘆」。
日正當中的盛放（中調）：抽象的白花光暈
當清晨的銳利逐漸柔和，香氣的核心——「繁花盛開」——便顯露出來。這束花是抽象的、經過精心編輯的。官方僅模糊地提及「梔子花」 (Gardenia) 和「甜豌豆」 (Sweet Pea)。更詳細的香調分析則指向一個由「白花」 (White Flowers)、梔子花、甜豌豆與「綠葉」 (Green Notes) 共同構成的核心 。
關鍵在於，這並非一朵傳統的、厚重且帶有動物氣息的白花。Ellena 刻意抽離了白花中常見的吲哚 (indolic) 腥氣與令人窒息的甜膩 。他呈現的是一個「明亮、漂浮、年輕」 (light, fresh, buoyant, and young) 的混合花束印象 。
這款香水最顯著的特徵是「不甜」。評論家 Victoria 指出，它「並不特別甜」 (not particularly sweet)。前調中清脆的綠意和明亮的檸檬感 完美地滲透到中調，抑制了花香潛在的甜膩，使其始終保持「清脆」 (crisp) 與「綠意」 (green)。這在現代主流的女性花香市場中，是極為罕見且充滿現代感的做法。使用者聞到的不是「一朵花」，而是「花的概念」——一種被露水浸濕的 、明亮的白色光暈。
餘暉的溫度（後調）：溫暖、持久的肌膚之光
Jour d'Hermès 的基調，賦予了這道「光」令人驚訝的實體和持久性。它最終沉澱為「蒼白」 (pale)、溫暖的木質麝香 。香調表將其歸納為麝香 (Musk) 與木質調 (Woodsy Notes) 。
這不是深沉或具有動物感的麝香，而是被形容為「溫暖、陽光般」 (warm, sunny tones) 的基底 ，甚至帶有「微微的泥土感」 。
在此，Jour d'Hermès 展現了其結構上的悖論與高明之處。Ellena 的許多作品，特別是《花園系列》或古龍水，常因其短暫的飄逸之美而聞名。然而，Jour d'Hermès 作為一款淡香精，展現了「不尋常的韌性」 (unusual tenacity) 和「令人驚訝的持久度」 (surprisingly tenacious)。許多穿戴者表示它能「持續一整天」 (S7)。
Ellena 成功地創造了一種「持久的空靈感」。他使用了大量、高品質的白麝香 與木質調作為「畫布」，將前調的柑橘與中調的花香「固定」在皮膚上。這使得香氣並非迅速蒸發，而是緩慢、持續地釋放，如同「溫暖的陽光」 般貼合肌膚。它既保持了 Ellena 標誌性的「透明」 (transparent) 與「飄逸」 (ethereal) ，又具備了淡香精應有的結構與耐力。
IV. 嗅覺座標系：從極簡主義到「光影主義」的轉向
Jour d'Hermès 不僅是一款香水，它更是 Ellena 藝術風格演進的分水嶺，標記著他從「極簡主義」向更複雜的「光影主義」的轉向。
關鍵論述：「光影主義」 (Luminism)
長久以來，評論界習慣將 Ellena 的作品歸類為「極簡主義」 (Minimalism)，稱其為「香水俳句」 (perfumed haiku) ，並想當然地認為其配方極為稀疏。
Jour d'Hermès 打破了這個迷思。有評論家指出，這款香水「可能有近十幾種香調」 ，遠非四五種元素的簡單疊加。更耐人尋味的是，Ellena 選擇不公布詳細的香調表 ，彷彿在刻意挑戰外界對他「極簡」的刻板印象。
事實上，Jour d'Hermès 不是「極簡主義」，而是 Ellena 嗅覺藝術中「光影主義」 (Luminism) 的典範 。在 19 世紀的繪畫藝術中，「光影主義」畫家致力於隱藏筆觸，專注於描繪「光」與自然的微妙互動，在精確的細節中保持整體的神秘感。
Ellena 在此做了完全相同的事。他使用了「最大量」 (maximum) 的花香調，以及「幾乎所有已知的白麝香」 作為他的「顏料」。但他高超的技藝將所有「筆觸」（即單一香調）完美融合，以至於使用者無法（也不需要）去分辨單一的花朵。最終，所有的細節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單一、強烈、甚至「炫目」 (blinding light) 的整體意象：「光」。
Ellena 的「極簡」不在於配方的簡單，而在於意圖的單一。他用「繁」 (S21) 達成了「簡」，將「最大量的花香轉化為光影主義的典範」 。
在愛馬仕宇宙中的定位：光、土、水
在愛馬仕的嗅覺座標系中，Jour d'Hermès 確立了其獨一無二的形上地位。
* 如果說 Terre d'Hermès (大地) 是垂直的、紮根於土地的、充滿礦物感的「土」；
* 如果說 Jardin (花園系列) 是水平的、敘事性的、描繪特定場景（如雨後花園 或地中海的無花果）的「水」與「景」；
* 那麼，Jour d'Hermès (白日) 便是照耀這一切的「光」。它是抽象的、垂直向上的。它不是土地，也不是景觀，而是使土地和景觀得以被看見的「本質」。它是 Ellena 為愛馬仕創造的嗅覺宇宙中，最根本的存在。
重新定義「辦公室友善」 (Office Friendly)
在更實用的社會座標中，Jour d'Hermès 落在「辦公室友善」 (Office Friendly) 的範疇內。然而，它徹底重新定義了這個類別。
它絕非「平淡無奇」 (run-of-the-mill) 的香水。在充斥著甜膩花果香與合成水生調的「安全牌」市場中，Jour d'Hermès 的「安全」並非來自「平庸」，而是來自其極致的「優雅」 (elegant) 。
這是一種「安靜的奢華」 (quiet luxury) 。它的擴散力「適中」 (moderate) ，其「飄逸的」 (diaphanous) 香氣軌跡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從不具侵略性。但它獨特的「不甜」花香 和明亮的綠意 ，使其在保持低調的同時，依然展現出「獨特的個性」 (distinctive personality)。這是一款需要品味與智性去欣賞的「安全牌」。
V. 角色定位：穿戴日光的女性
Jour d'Hermès 所描繪的女性形象，其魅力並非來自於外在的誘惑，而是來自於內在的「自信」 。這款香水旨在「慶祝女性每日的誕生與重生」，它突顯女性之美，同時「保留了每個女人獨有的神秘感」。
穿戴「日光」的女性，是「毫不費力地美麗著」 (effortlessly beautiful) 。她的香氣是「快樂且令人振奮的」 (Happy and uplifting) ，是「喜悅的」 (joyful) 。
她兼具「現代感」與「浪漫情懷」。她的「現代」體現在她選擇了這樣一款抽象、不甜、充滿綠意的花香；她的「浪漫」在於她依然相信「美」本身。她「光芒四射」 (radiant) 且「獨特」 (distinctive)。
她可能是穿上婚紗的新娘，也可能是穿梭於辦公室的專業人士，這款香水賦予她的不是一個特定的「角色」，而是她自身內在光芒的確認。
Ellena 透過 Jour d'Hermès 宣告，真正的「女性氣質」 並非特定花朵（如玫瑰的浪漫或晚香玉的性感）的總和，更不是甜膩的、討好性的。女性氣質是一種「光」——它明亮 、溫暖 、堅韌、抽象，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VI. 總結：角色的氣味語言
Jour d'Hermès Eau de Parfum 是 Jean-Claude Ellena 在其「極簡主義」巔峰時期，刻意發起的一場「光影主義」 的藝術革命。他以「繁花」 為顏料，以「麝香」 為畫布，繪製了一幅關於「光」 的抽象傑作。
它挑戰了「女性花香」必須甜膩或具象的傳統，提供了一種更智性、更內斂、更接近「安靜奢華」 的嗅覺表達。它在 Ellena 飄逸的風格基礎上，構築了罕見的堅韌骨架，使其成為一款兼具藝術性與實穿性的完美典範。
這款香水獻給那些不需他人定義、自身便能發光的女性。
角色與氣味語言：
「我即是光，無需盛開，已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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